“我们连的女生”
“我们连的女生”这一昵称,始自20多年前,那时她们大都十八九岁,青春勃发,热情方炽,加之北陲风刀雪剑的锻打,她们一个赛一个的能干。
最能干的是女排排长大王。她将近一米七的个子,四四方方且黑漆漆一张脸庞,一举手一投足都显露出一种男子汉般的粗犷豪放。盖房时她嫌一块块往二层跳板上扔砖太慢,索性将三四块砖摞在一起,一扬手就飞上了跳板,直吓得在上面接砖的女生连声惊叫。冬天上山,她嫌烧火做饭或打下手婆婆妈妈,硬是抢根蘑菇头儿(抬木头的杠子) 肩起几百斤重压,踩着宽不盈尺的跳板顶风冒雪去抬木头装汽车,还扯着嗓子不伦不类地喊号儿。整得男生们宁肯累死在杠上,也不愿被人讥为比个女生还“熊”。张媛虽说生得既低且窄,却最怕人小瞧,所以什么活儿脏累,她就抢什么。一次一个男生开玩笑说自己挑泥的两只大号桶与她同高,她竟一把夺下那副大桶一夏天都不肯换,尽管踉踉跄跄如同小牛拉大车般滑稽。杨莉莉称得上是个标准的窈窕淑女,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,虽说偷看一眼都能醉人,体态轻盈得走路都美如舞姿,可一次扑打荒火,在她手中的树枝、脱下的衣服都抽碎了的情况下,竟毅然用自己的身体去滚压烈焰,若不是被连长等人及时制止,她将从此失去美丽……
我们连的女生都能干,连男生在人前都倍感自豪。
我们连的女生是1 9 7 9 年前后,根据有关知青政策陆续返京的。她们带着那身浓浓的黑土地的气息,让那些新的人群理解着什么叫作能干和值得信任。不久,杨莉莉当了会计,秋子当了某机关办公室副主任,大王做了一个中型百货商店的副经理……
其实,我们连的女生从来都没有真正离开过我们,我们始终是一个有情有义的集体。虽说她们早已不是“女生”,已经为人妻母,但平时的走动不计,每年一次的欢聚她们还是最踊跃的张罗者和参加者。因为只有在那种把盏叙旧、畅想未来的欢乐融洽的气氛中,大家才会真正体会到我们这独特的一群生命的连续性、真实性和生动性。欢聚是我们最向往和盼望的时刻。
然而,从大前年的聚会起,“我们连的女生”竟开始缺席,第一个是张媛。到去春聚会时,竟缺至4人。大王虽到,亦显得有些勉强。此次聚会,大家都怅然若失。临分手秋子忽然伤感地轻轻说了一句:“我看,咱们的聚会还是先放一放吧。”屋内一片沉寂,表达的却是默许。是啊,我们连的北京女生共有1 0 名,除去早逝的小蒋外,张媛已因企业不景气提前退休,大王等4人也先后下岗。如今,她们或在重新接受培训,或在为再就业奔波。“欢聚,欢聚”,有“欢”乃聚,若硬拉她们来强颜欢笑,不啻为残忍。
去年夏天借去海淀采访之机,我特意拐了个弯去杨莉莉家探望。她们厂破产,准备考高中的女儿因肺炎刚出院,她那双原本“水灵灵”的澄眸早已黯然失色。我尚未及询问几句,她突然竟像遇到久别的亲人般放声大哭起来,并以几乎是乞求的语调对我说:“现在招工的都说要3 5 岁以下的……难道我们———你是新闻界的,你认识人多……你帮帮我……真的,我不能没有工作! ”我知道她学的是会计专业,又有会计证,实在舍不得此行。
这以后,我,包括我的一位朋友,都曾设法将她介绍到一家小公司里去当会计,但她都未干几时又自己辞掉了。
“是钱给的太少吗? ”我感到不解。
“不是! 不是! ”电话里她忙不迭地做着解释,但沉吟半晌后终于沉缓地对我说:“那种造假账偷漏税或搞其他欺骗的事儿,我实在是干不来,我总觉得我还是活得干净一点踏实! ”最终她还是自己找到了一份较稳定的工作———在一家机关里打扫卫生至今。
前些时我竟在一家早市上听到了大王那熟识的粗声大嗓儿。从副经理的位置上下岗后,几经转换最终她将自己定位在这菜摊上。
“反差这么大,能适应吗? ”我问。她听后先是转着圈儿地指了指周围的货摊儿,继而一边挺有人缘儿地招呼着她的老主顾,一边咋咋唬唬地跟我嚷,“下岗的又不是我一个,她们才都3 0 多岁,原先当什么官儿的都有,不也得都来练摊儿吗! 再说了,孩子他奶奶有心脏病又没单位给报销药费,不想办法多挣点能行? 不过,主要的还是我有把子傻力气,真在家待着,还不糟践了。”听到这儿,我忍不住瞥一瞥她头上的几丝白发和菜摊旁的小三轮,心中泛起几丝悲凉:这要是换成2 0多年前的青春时节,一贯“大杀大砍”的她,蹬的肯定是大三轮。今天的她尽管精神上勇武如昨,但大自然的法则她却无法战胜。
我也很想去看看在传达室看门的小姜和“内退”后先是给个体户打工,如今自己也雇了几个打工仔的张媛……
“我们连的女生”无论在哪儿都以能干著称,无情的大自然可以夺去她们那灿烂的青春、怡人的美貌和从不吝予的精力,却始终无法夺去她们一入世即默默清守的正直、善良、诚信和吃苦耐劳的传统美德,并且无论走到哪里,她们都以一种不经意的状态,让这一早已被许多人遗弃、却又是人人盼归的古风在那里轻轻地吹拂。从某种意义上讲,在她们老之将至、生活的重担反添几重之际,她们对人生之路的再一次颇多无奈却又是勇敢地起步,并不单单只是“民以食为天”,这种平静与生存韧性,客观上乃是对历史前行步伐的一种有力的推动。
当我重新审视和认识“我们连的女生”,更包括所有如今已经下岗、过去曾经下乡的“老三届”“女生”时,我心中产生的不只是同情,更多的是敬仰,她们是本世纪里最坚忍和最富有牺牲精神的伟大女性群体之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