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 火车不紧不慢地在两条一眼望不到边的铁轨上跑着,累得火车头大口地喘气,清儿在硬板的车厢里逛得像正月十五笸箩里的元宵(汤元),半睡半醒的清儿心情十分复杂,说不清道不明的,不知是无奈还茫然,她揉了揉眼,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山水树木,对睡得哈拉子流出嘴角的小M说:“一年了,家是什么样了那?” 城市没变,可是在广阔天地里回来清儿的眼里,却觉得街道窄了楼房矮了,她对小M说:“你别跟着我了,快回你家吧。”小M说:“我送你到家,再回。” 清儿推开熟悉而陌生家门,叫了声:妈!母亲坐在床上抬头看了清儿一眼,木然——没应答,清儿以为母亲一时没认出来又叫了一声,母亲却把脸扭向墙壁,清儿心里咯噔一下,母亲还在记恨她那,清儿想起这一年来自己遭的罪受的怨,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可扼制的怒火,她把提包往地上一扔,大声地对母亲喊:“你还是不是我的亲妈?在你心里只有那个流氓?”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:“吾算是白养你了,白眼狼啊,这下子可好了,你高举了,让你妈守寡了吧。”小M气得肚子鼓鼓的:没见过天下还有这样的娘,她气是气,也不好发作:“阿姨——清儿探亲回家了,你应该高兴呀,她遭的罪你是不知道呀。”母亲:“她遭得罪,我不知道,我遭得罪那,不算是吧,侬是啥人?”小M:“我是清儿的同学,陪她一起回家探亲的。”母亲冷冷地说:“是同学,吾说同学,这是家事,侬别插嘴行不?”清儿的心被母亲的表现冰冻了,她的心冰凉冰凉的,她认不出眼前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,那个从小保护着她的母亲,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了,现今儿母亲连护崽的猫狗都不如了,她把清儿抛弃了,泪水在清儿的脸颊上无声地淌下,啪达啪达地滴在青方地砖上,小M彻底地被清儿的母亲激怒了,她从来也没有这样大声地说过话:“叫侬一声阿姨,因为侬是清儿的妈,清儿是你生的女儿耶,清儿现在有多痛苦,你知道吗?侬不能这样对待她!”母亲站起身来对小M说:“吾怎么对待她是吾的事体,吾是伊娘,跟侬有何关系,你来教训吾,也不阿泡尿照照自己,算个什么东西!”双方大吵起来了,招来了左邻右舍的人们,大家纷纷指责清儿的母亲,一个白发老奶奶颤颤微微地指着清儿的母亲说:“虎毒不食子呀,侬呀白活喽,看把孩子害得,侬还是不是人呀?”“侬要是不要清儿了,孩子到吾家去。”母亲不吵了低头说:“谁说不让她回家了,吾了说吗?”小M对清儿说:“要是不高兴就到我家去住。” 清儿不高兴,母亲的脸铁青,没有一丝笑模样,清儿感到家的冰冷,她不明白那个男人对母亲那么重要吗?清儿感到自己在家里并不比在连队里舒服,亲人的背叛是世间最大的伤害,她此时盼着快到期回连了。 清儿这些天觉得不好,莫非是又-----她不敢往下想,只是觉得自己的胃里有时翻江倒海似的,她无数次对老天默默地祷告:千万千万别,怕啥来啥,清儿儿吐了,让母亲看到了,她狐疑:这小妮子,又是咋了?清儿回来这些日子,母亲天天清汤寡水顿顿忆苦饭,不吃拉倒!这天,母亲不怀好意地给清儿蒸了碗鸡蛋羹。 清儿闻到了鸡蛋羹的味儿,一股酸水冲到喉头哇地一声喷吐出来,溅了母亲一鞋,母亲心里明白了,她跺着脚瞪着眼问:“这又是咋了,你说!”清儿哭了,万万没想到母亲把脸一翻:“吾原来恨侬的那个后爹,不是东西,现在吾明白了,苍蝇不叮无缝儿的蛋,侬这个小臊蹄子,说这又是谁的野种!” 清儿只好把那事原委前前后后说了一遍,母亲的脸扭曲了,她指着清儿的鼻子狠狠地说:“吾本打算与侬那个后爹离婚的,听侬这么一说,这婚不能离,明儿吾就去监狱看他!”母亲越说越气,把手上端着的鸡蛋羹的碗往桌上重重地一蹾,放大了嗓门骂着:“侬这个小臊货,在家勾引侬后爹,在外头勾引革命干部,搞大肚子了,惹了祸跑家里避难来了,吾没有侬这个姑娘,侬给吾滚!给吾滚!”说着把清儿的衣物往门外扔,正赶上小M来家找清儿,她看着眼前失去理志的母亲,知道这个家清儿是呆不了了,她想起了一句老人说得话:最毒莫过妇人心,这是个什么样的母亲呀? 清儿转身跑出那个曾经属于她的家,小M拎着提包在后面追:“清儿——你等等我!”小M气喘虚嘘嘘地问:“你往哪跑。”清儿不知道往跑:“回连吧,我没家了。”小M说:“你傻呀——刚来几天就回去。”清儿说:“那——我去哪,没有地方去呀。”说着又落了泪,小M说:“到我家去。”小M的父母听小M一说,真有点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母亲,小M的妈说:“孩子——哪也别去,就阿拉家。” 清儿的探亲假在小M家过得,看着小M的父母对小M的样子,让清儿羡慕得眼红,埋怨自己的命不好,赶上这个家,赶上了这样的母亲,清儿常常夜里偷偷以泪洗面,还得背着小M的家人,她真的从心里感谢小M和小M的家人,自己要是她们的女儿有多幸福呀。 这个城里已经没有清儿的家了,她盼着回连队的日子,回连队就好了吗,清儿不知道------
十二 清儿和小M回到连队,没人找清儿谈此事的处理,就好像啥也发生似的,马粪包照旧当他的指导员,他老婆照旧见了清儿的面大骂‘狐狸精’‘小臊货’,连长见面总是躲着她,清儿找到连长:“连长——工作组怎么说?”连长无奈:“唉——说是调查没结果,不能立案。咱说了不算呀。”清儿愣愣地站了很久,她看着太阳说:“没有说理的地方了?我这一辈子就落了个女流氓的身份了?”她无声在哭了泪如泉涌,小M陪着她哭:“姐——咱斗不过他们。”清儿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对小M说:“我死都死过了,还有什么怕的,就是死了也拉一个垫被的!”清儿的脸色冰冷如铁,眼里放着复仇的光,她对小M说:“你以后别跟着我了,免得吃瓜酪儿落包涵。”小M说:“我不怕。” 清儿到团里保卫股报案,股长看着眼前的清儿:“这案已经结了,你还是回连好好地接受改造吧。”清儿问:“为什么?”股长脸无表情地说:“没有证据。”清儿:“怎么没有证据,我怀了他的孩子。”股长反问:“怎证明是你怀得是他的孩子那?”清儿忿忿地说:“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吗?”股长解释说:“这不是你想怎么说,就怎么算的事,得拿出证据来。”清儿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:“等着,等我把孩子生下就有证据了!看你们还有啥可说得!”清儿跑出保卫股,一直跑到团部边上的白桦林旁,她扶着一棵苍桑斑泊的白桦树放声地大哭:白桦树呀,白桦树——我只能把孩子生下来了----- 小M听说清儿要把孩子生下来,她拉着清儿的手说:“姐——不行,这可是那个混蛋的孩子呀。”清儿:“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的清白!”小M急了:“那——以后怎么办?你得养着那孩子啦!”清儿不哭了,她早已没有眼泪了,她对小M说:“姐谢你,这时,只有你还想着姐,姐谢你了。”小M倒是哭得淅哩哗啦,她担心不是清儿是否能告倒马粪包,而是担心清儿将来怎能带着孩子,那孩子可是个孽种呀! 清儿不是没想过那个肚子里的孽种,她知道一旦生了这孩子,她的一生算了没希望了,谁会要她这样名声又带着马粪包孽种的女人做老婆,可是她咽不下这口气,她不能看着那个欺负她的男人逍遥法外,坏了她名声的马粪包的女人见面骂她狐狸精,她得让这些恶人得到报应! 听到清儿又到团里报案,小辣椒不像马粪包吓得浑身哆嗦,她跑到清儿的屋外又扯起了嗓子,骂起来了:“小臊货——你说你那肚里的孩子是俺家的,就是俺家的啦?俺还说那是大家揍的那,谁不知道你是个千人踩万人跨的溅臊货!”清儿不像过去那样不敢出屋了,她对小辣椒说:“你也别喊了,在家里等着,准备好守你的活寡吧。”说完回身进屋,把小辣椒一个人甩在屋外,看热的人议论纷纷:“这回是有好看的了,孩子一生下来,就知是谁的种了!” 小辣椒回到家琢磨清儿的话,她知道家里的寻臊货肯定是放臊了,不然人家的肚子咋大的,全连男爷们百十号子人那,咋就咬着他不放。小辣椒越想越气,一把拉着马粪包的耳朵:“你个王八崽子的,惹了祸往家里一躲,能耐那,再去放臊呀,准备蹲你的大狱吧。”说着说掩面哭嚎起来了。 马粪包这回算是害怕了,那孩子一生下来,马随马种,驴生驴相,到时真相大白,他肯定是到铁栅栏的小黑屋里啃窝头了,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小辣椒跟前,鼻涕眼泪一起流,抱着小辣的大腿嚎起来:“孩子他妈,你得救救俺,俺不能去监狱呀,俺错了,下回俺再也不敢了。” 小辣椒狠狠地踢了马粪包一脚,大声说:“你还想有下回呀,自做自受,活该死!谁也救不了你,你这个没良心的狗日的!”马粪包说:“你傻呀,连里人为啥怕咱,怕是得啥,是俺的这个指导员的身份,俺要是成了犯人,你就是犯人家属,你还能抬起头来吗?”小辣椒一听,也傻了眼:“那——咋办?”马粪包哭咧咧地说:“求她去呀。”“求谁?”“还能求谁,百合——清儿呀。”“求她,俺不去,俺还有脸吗?”“行——不求她,等着当犯人家属吧!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