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团部的东面是无边的原野，草原广阔，水草丰美。夏天，草甸的草可高过腰，蹲下就可藏身。草下是黑油油的肥沃土地，一场雨下来，就成了沼泽。我们一般不敢在夏天去河边，因为怕陷进沼泽，也有鞋子陷进去，只拔出2只脚的时候。 ­

那一年，为了开发这片“荒地”，我团大会战，要拔荒草、修排干（排水干渠）、平整土地。作为工业连队，我们也被调往那个地区增援。我班是先遣队，半夜就出发了。我们乘坐一辆“优特斯”，就是四轮拖拉机，因为出发太早，夜色茫茫，天上不见星星，路上没有灯，地上也找不到路，草原的路总是七拐八岔的，看似车辙，却走入泥塘。退回来，再去寻找下一条路。没走多远，又进入沼泽，很难动身。从半夜折腾到天亮，到了一所废弃的房子背后，大家筋疲力尽。饥肠辘辘。先歇息一阵、起火做饭吧，我们车上带的是作为全连的早饭：炒面和白糖。这在平时很难吃到，现在可以敞开吃了，可是，甜食难吃多，尽管我们那么饿，却怎么也吃不下去了。当我们历尽曲折，找到大队伍时，已近中午。连队的“正规部队”已干完了艰巨的任务，他们眼巴巴的等着我们带的早饭呢，他们没饭吃，我们看着这个饭，吃不下去，都挨饿。 ­

如这样的工业连队去帮助农业连队麦收、锄草、收割黄豆，几乎每年都有。 ­

我不明白的是，每个农业连队都有成套的大型农业机械，但凡遇重大的农业活动基本指不上。比如麦收季节，说是怕机械因雨季来临陷进土地，于是大批人工上阵。那无边的土地要锄草，不见机械，只有知青们弯腰哈背的奋斗在地里。收割玉米，我们的工厂停工，也要去帮忙收割。不明白也没办法，团里下令，我们去地里卖力气就是了。

­1973年夏锄中

 

当然，我们作为工业连队，每年去帮助农业连队也不过是几天而已。我们整天是跟木材打交道。我在团木材厂的制材车间。所谓制材，是使用大型电锯把原木破解成为不同尺寸的板材、方材，用于建筑或生产家具。这个车间是一个巨大的厂房，大约长50米，宽20米。车间里设置了2台大型带锯和一个圆盘锯。车间里整天机器轰鸣，热火朝天的紧张生产。一根根的原木送进去，一车车的板材、方材被推出来。在生产旺季，等待原料的卡车、马车或人力手推车，都堵在了我们的车间门口，就恨不得冲进车间去抢木头了。 ­

当年的车间，机器轰鸣，生产繁忙

2010年的车间外景

紧张生产的制材车间

跑车在大锯前穿梭，跑车上挂上了圆木

跑车的圆木已经锯成方木，继续下料

 

2010年，车间已经荒芜了。

 

2010年9月，重返车间故地

 

看着废墟的车间，还能留下什么？

 

[B]当然这必须经过领料手续。发料的是2个极负责任的老木匠，这两位都是八级木工，这是国内最高级别的木工，手艺精湛。因为工作负责认真，技术老道，成为了掌管木材库的发料员，据说，其中一个老木匠是大名鼎鼎的青年突击队长、后来成为国家领导人李某某的哥哥。他们的眼光实在是厉害，有时候，一些连队领料装车时，企图夹带走一块木板或方材，经过发料员的眼前，不用点数，他们一把就把多余的木板或木方提出来。这使得各连队来办事的人员对他们非常敬畏，也很佩服。 ­

那时候经常政治学习，生产任务不紧的时候，就被安排学习政治。广播也是强制性的。最初是每个班里安装了一个喇叭，考虑到工业连队跟农业连队作息时间并不完全一致，农业连队通常是早上5点就起床，而我们一般八点去车间，就在喇叭前，安装了一个拉线开关。可是大家都对这些烦躁的宣传根本不感兴趣，开关总是关着的，这让团里非常生气，干脆就不让安装开关，他们几点开始广播，我们就要几点听。农忙时节，农业连队半夜2点起床，那破喇叭就2点开始广播。甚为脑人！于是，我们就掐了那电线。让本班的喇叭成了哑巴。团里发现这也不是办法，就在每排宿舍前安装了个大号的高音喇叭，电线也架高了，让我们无可奈何。 ­

但是总有聪明人。一个懂无线电技术的哥们出主意，有人就去找了铁丝，一端甩到电线上，另一端埋在地里，并浇水。喇叭立刻哑巴了。原来是广播线路短路了。很快团宣传部发现广播机烧坏，下到各个连队检查，发现了原因，但找不到破坏者，只能修理或更换广播机。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。 ­

后来，“批林批孔”运动开始了。我们发现喇叭里广播的文章，有些感兴趣了。吃晚饭时，就站在大喇叭下面，津津有味的听他们批判的内容。记得他们批判封建文化的“反动文人”的诗句：“春游芳草地，夏赏绿河池，秋饮黄花酒，冬吟白雪诗。”.我们连连夸赞，这个诗写的多好啊，我们过去怎么没有学过呢？我们真羡慕这样的生活！ ­

批判《三字经》，我们学会了背诵：人之初性本善，性相近习相远。知道了《千家文》等经典的历史知识和文章。 ­

我上中学时，喜欢鼓捣无线电，从单管半导体，双管、四管，直至高级阶段的八管双波段晶体管收音机。这在当时也算不简单了。最后攒的那个八管收音机随我到了东北。用这个收音机可以听短波，有时候，我们想从短波段的飘忽不定的电波中，搜搜一些别样的声音。没有收获。 ­

在那政治动乱的年代，要经常接受一些痛苦教育。有一天，连里终于请到了一位山村里的真正是三代的老贫农（绝对赤贫），来给我们坐忆苦思甜报告。 ­

这一天，伙房特地为大家做了一锅忆苦饭，每人分得一碗。我们看着碗里的饭，不禁皱起眉头。这里，有榆树叶、白薯藤、从地里拔来的不知是什么名字的荒草，以及一、二块剩窝头。热腾腾的，飘出一股难闻的怪味。那贫农来了，指导员给老农端上来装满糖水的一个搪瓷缸子，这在当时，就是上好的待遇了，以感谢老农的报告。老农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讲话，有些手足无措。干咳了两声后，开始作报告。老农说，他是从山东逃荒辗转几千里到东北的，跟着父辈，一家老小十几口人，现在不用逃荒了，跟着大伙下地干活，可以挣工分了。感谢共产党！指导员启发他：讲讲地主是怎么欺负你的，老农就讲，嗯，有一天我进到地主家里去要饭，他们给了我一个窝头，可是不够啊，地主不给，还放狗咬我！大家窃窃私语，嗯，应该让吃饱！老农开始呜咽的控诉了，可是有声无泪，他说，我那时候穷啊，穷的连皮帽子也买不起！冬天那个冷，我自己抓皮子（黄鼠狼），杀了做帽子。这时，大家低下头，准备跟着老农的悲伤情绪流出眼泪。忽然，老农呜呜的哭起来，一时声泪俱下，他抽噎着说，“那一年，我的老娘病饿在炕上，不能动。到哪里去找吃的啊，到处是饥荒，我的老娘就被饿死了！”此时，指导员见了，攥拳扬起手臂，带领大伙高呼口号：“打倒地主！”“打倒资本家！”“打倒万恶的旧社会！”。一时，群情激愤。 ­

口号完毕，老农接着说，那一年，外面到处在大炼钢铁，他们来人，抄走了我家的铁锅，我家怎么做饭啊！我老娘活活饿死了。。。。。。我们听到这里，大家面面相觑，惊异：这是什么年代的事？指导员发现错啦！赶快问老农，这是哪年啊？他说，没错！就是自然灾害的那年，地主还给吃的，可是那年，去哪要饭？！我们在台下，哄然大笑起来，指导员马上扶他起来，说：您累了，说糊涂了，老农说，就是那年，我记得记得！老农下台了。 ­

在木材厂的日子，基本是工厂一样的生活。每天的作息时间是很规律的。车间距离宿舍也就是几百米，每天溜达着就去了。但连里要求很严格，不允许迟到和早退。大家也都按照规定上下班。每天下班后，去锅炉房打来一盆热水，然后抖落一身，里里外外的的锯末，开始大洗。窗前架起长长的木板，脸盆架在上面。班里20个小青年站在宽大的窗前，一齐刷、刷、刷的大洗。从外面看大家只是光膀子，从里面看，可就热闹了。洗刷完毕，大家纷纷换上一身整洁的衣服，还有更讲究的，套上假领子，穿上能切萝卜的裤子（裤线笔直），头上打上了2.5元一盒买来的发蜡（苍蝇都趴不住），登上锃亮的皮鞋，去食堂打饭。饭后，宿舍里就见不到几个人了。有串老乡家的，有去附近连队找同学的，有去连长、排长家聊天去的，还有爱情人士“压马路”的，说不定还有钻草垛的。不论干什么，晚上十点熄灯，通常是必须在这之前回来的。 ­

有一阵子，大家忽然对锻炼身体有了兴趣。找连长要求购置双杠、单杠，开辟篮球场。（要求可不少！）连长耷拉着脸：你们上班不累吧？想锻炼，抬木头去！把木场上的原木都抬到车间旁边！大家悻悻的回来了。可是，不久，连里真的在我们宿舍前安装了双杠、单杠，还买来了杠铃。篮球架也制作好，立在一片空场上。看来连长严肃的背后也还是挺通人情的。有了这些家伙什，我们班一些人就闹着锻炼了。晚上，从食堂找来了条凳，趟在上面举杠铃。一锻炼，就出汗。哗哗的汗水流下来，一些哥们干脆全身赤裸一丝不挂的上阵，据说可以全方位的锻炼。练完，找出钢卷尺量各部位尺寸，看看有没有长进。大晚上的，我们宿舍灯火通明，2个200W灯泡照着这些锻炼的哥们，大玻璃窗干净透明，好在我们这一排房子都是男生宿舍，女生一般不会走这里。所以也没有什么走光问题。可是也有犯坏的。一次，外面有敲门，一个女生的声音：×××在吗？我们觉得像是连队的女副指导员来找人，大家吓得扔下杠铃，蹿回自己的铺位穿裤子。待我们开门，却不见人。过几日，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。我们发现原来是邻班的哥们捣乱！我们气的要揍他一顿。­

在业余时间里，我们也喜欢弄点花草，还种了棵杨树。我们班在宿舍前用木条围起了一小片花园。来自几个城市的知青，把从不同城市买来的草籽种在这里。开春后天气渐渐暖和了，花草长了出来。我带的一些花仔却久久不生长出来，到了夏天，终于长出，可是它周边的草都纷纷枯萎。一个哥们说，这哪是北京花，分明是一株毒草。不几天，就被哥们把这个花掐死了。一天，团里召开大会，大张旗鼓的要求铲除毒品，散会后，我们看这个花园里面的一株最漂亮的花，越看越像罂粟花。为了不被团里当作种植毒品的反面典型，我们想还是先自己铲除了吧。 ­

1973年时的 我们的205号宿舍

窗前的花坛

 

院子里的那棵小杨树，我们后来听说也犯了忌，据说是“前不栽杨，后不栽柳”。导致我们班一个哥们的照相机被盗。此哥们是我的同铺，吃饭都同盆，用现在的话是“铁磁哥们”。他的照相机是其父率团访问日本期间，友人所赠，据说当时价值800多元，这在当时就是非常高级的装备了。事件重大，团保卫股派来工作组，驻扎在连队。一个多月过去了，毫无眉目。有人说，那是因为房前的树种错了。我们想拔掉，可是又觉得树有何罪？留下遮荫吧。 ­

总听说知青在一起，也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。我想那可能是在农村插队的才会有。我们这里毕竟是农场，知青们的伙食还是不错的，一般也不至于去干这等事情，同时因为半军事化管理也很严格。当然也有例外。比如: ­

[B]一个冬天里，风雪交加。那天半夜，一个知青起夜，走到门口。我们宿舍的房门是套门，因为东北严寒，房间都有过堂门，外面的门向里开，里面的门向外开。此位半夜推开里面的门，向外走，猛然看见过堂中一条大黄狗，他吓得倒退回来，立即关上房间门，向大家喊道，有狗！我们被叫醒，拉开灯，看到门缝外真的有一条大狗在向门里探头。我们兴奋起来，狗肉送上门了，好！这时候，不知哪来的灵感，大家对着不请自来的狗，妙语连珠。像什么狗血喷头、狗仗人势、痛打落水狗（估计可以想像到我们杀狗的过程肯定是很血腥的）。我们估计是因为外面风雪交加，大黄狗冻得无处藏身，躲进这门洞里，可是我们房间的外门只能向里开，所以狗就出不去，而里面的门是向外开，从外面又不能进来。造就了条件，我们关门打狗。­

这样可怜这条狗自然成了我们的盘中餐。­

第二天，我们留下了2个会做饭的哥们，他们的活，我们都替做了。他们只负责从食堂偷一些油盐酱醋什么的，然后做好。­

第二天的晚餐，我们班里的哥们都没有去食堂吃饭。每人分得一大碗，美美的一顿红烧狗肉，真正解馋！­

狗肉吃完了，狗皮还在，必须销毁证据。怎么办呢，大家颇费脑筋。在东北硬邦邦的冰雪土地上，挖个坑都难！每个班宿舍前面都有一个在冬天来临之前就挖好的大垃圾坑，用来倒垃圾以及洗脚水。我们把狗皮扔到坑里，不断的向上浇水，严寒使得浇一遍、冻一层，再浇一遍，马上再冻上，浇了很多遍水以后，就被彻底掩盖了。第二天，一个自称是狗的主人来了，他说看到了在我们宿舍前的花园篱笆上有他们家的狗毛。他说：我只要狗皮，你们如果吃了狗肉，狗皮给我就可以。大伙心说，这不是圈套吗？交出狗皮，再跟我们要狗肉怎么办？绝不认账！­

2010年还是这个205号宿舍

 

其实我们也还是很有同情心的。­

一次，大卡车载着我们去修路。休息时间，我们四个哥们一起去附近老乡村转悠，进到一个老乡家，推开晃荡着嘎吱作响的破木门，只见屋子里三面土墙，一面是残破的玻璃窗。真可以说是家徒四壁。低矮的破旧房子中，一个土炕占据了主要位置，炕上一个老太太蜷缩在被窝里。屋子里有一个旧箱子。这大概是他们家的唯一家具？此时，一个男人跟着我们走进来，他说病卧在炕上的是他的老娘。他已经快四十岁了，还是光棍一条。我们问是否有鸡蛋卖？他连声回答道，有、有。马上去外面取，还俯身去鸡窝里面找。­

这是他家没有舍得自己吃，存下来准备卖掉换钱的。我们来买，就正好了。他要七毛五分一斤，我们觉得应该砍价，要求七毛。他好像狠了狠心，答应了。把所有的鸡蛋卖给我们，我们装在自己带的水桶里，但只是装了不足半个水桶。买到了，我们很高兴，有鸡蛋吃了！­

当我们走出门外，忽然感觉很愧疚，想到他家里太穷了，穷困潦倒的光棍和病卧的老娘，我们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。返身回去，把我们剩余的一块五毛钱都给了他。­

他非常意外，知道了缘由，感动得连连谢谢我们。­

回到宿舍以后，我和买鸡蛋的这几个哥们要自己改善了。借了锅，去旁边的菜地里揪了一大把大葱，去食堂偷了油和盐，给每人炒一锅，一锅炒10个鸡蛋。吃了这一锅“大葱煲鸡蛋”，撑的我只有躺在床上的功夫；一打饱嗝，都是鸡屎味。­

[/B]（未完待续）[/B] ­